文╱洪玉芬
周末午後,漫步於金夏沙的河邊,看天空、看雲彩,看水流款款。乾季,河床滿是綠草黃花搖曳,徐志摩〈再別康橋〉中的景象「軟泥上的青荇,油油的在水底招搖;在康河的柔波裡,我甘心做一條水草!」浪漫的字句悠然地飄盪水波上。
剛果河,雖是河,寬寬的水域,卻如海洋般的深邃與渺遠。
踩著危危顛顛的木板條小徑,企圖靠近河岸邊的水屋,一探究竟。水屋?像是踩高蹺的木房子,一排排,高高地林立水中,對著水流,忠心耿耿,幾個世代不離。屋宇的人,生活中俯拾飼養,以及出入交通,均賴這水流。
剛果河,全長四千多公里,世界最深的河流,也是非洲第二大河。非洲有兩國,均以剛果河為名,即是大小剛果,或俗稱的剛果金和剛果布。正確名稱是剛果民主共和國,首都是金夏沙;而剛果共和國的首都則是布拉柴維爾。兩座大城市隔著剛果河,兩相對望。
果然,搖搖晃晃走完木板條小徑,對岸小剛果(布)高樓大廈清晰可見。
與其他非洲國家相較,剛果到訪少,共二次。首次是二○一七應貿協的徵召,權充貿易尖兵,民間業者有二,我忝為其中之一,主要工作是商情蒐集。
投宿旅店,位於金夏沙車水馬龍的通衢要道。一樓設有咖啡坊,現代化的裝潢,時尚的氛圍,吸引人潮進出。不時有打扮入時妖豔的女郎,同伴以男性的敏感朝我私語,那是風花雪月。如何看得出?他說看她與不同男伴搭電梯上樓。才恍然,食色性也,無國度、無藩籬,只是面貌不同。
早上,從房間的玻璃窗望下,街景市容,雜亂喧囂。簡陋的木架攤,陳列民生用品與食物,胸前披掛商品的小販,嘈雜的人車聲,伴著刺耳的喇叭聲,隔著玻璃窗,一波波往上升。
元月,台灣寒冽的冬天,卻是南半球熾熱的盛夏。剛果一年四季皆夏,只有乾、雨二季。白日,近四十度高溫的金夏沙,在人口擁擠的街市,陽光強烈刺眼,人沉沉地往下掉。每天一早,手持客戶名單帶著翻譯,到工業區拜訪。
剛果河自十五世紀為葡萄牙人發現後,立碑為誌以茲紀念。那時歐洲人與剛果的連結,活動大都在金夏沙,鮮少深入山區,不外乎傳教、建立貿易站,用以販賣奴隸和農產林木。到了二十世紀初由比利時統治為其殖民地,直到一九六○才獨立。因此,剛果的官方語言是法語,其次是多種當地土話。
再訪剛果河,只見水域飽滿,軟泥中的青荇,若隱若現。水屋屹立依然,兩岸擺渡頻仍。慵懶的熱風,自河面輕輕襲來,薰得人昏昏欲睡。東南亞有個國家「汶萊」,有類似的水屋,出入交通也仰賴船艇,但是社區井然有序,設施完善,有學校、教堂、加油站與碼頭等,生活十分便利。不禁心裡嘆息,這裡的水屋怎堪相較,約略是貧民區的等號。
放眼過去,水屋一叢叢,如島中之國。可想像水屋居住人口之多,每天出入不方便,衝口而出:
「他們為何不搬到陸地來?」
「他們都是捕魚人,都是為了生活。」同伴的回答,我羞赧有如晉惠帝「何不食肉糜」之譏。只見捕魚人扛著水桶,緩緩靠近,桶內鮮魚活跳跳,垂首低問我們買魚否。
剛果深居內陸,距海遙遠,海鮮取得不易,河中捕魚,帶給當地人的餵養。方明白,這水流,自崇山峻嶺、險崖深谷,一路流流淌淌,用最深情對待的方式,回饋予這塊土地的人。
生活如河水,水流緩緩,多少船舶擺渡,多少歲月流淌,日日夜夜,永不歇息。
買不了魚,卻意外吃了當地有名小吃芭蕉葉包魚。廠房內,轟隆轟隆運轉的機器,法國長棍麵包一條一條自生產線吐出。主人楊董,大半輩子漂流他鄉異地,盡是遙遠的西非國家,從初始的象牙海岸到奈及利亞,以及現在的剛果,練就一身真本事。金夏沙近郊,他以一麵包烘焙廠站穩他的腳步,喜見故鄉人,款待眾人吃烤魚。魚,從剛果河打撈上來,加辛辣調味料用芭蕉闊葉包裹烤香。蕉葉一層一層撥開,魚香飄蕩,大家忙著吃,忙著講家鄉話,高分貝的音量,好似要把屋頂掀開。楊董笑笑,不打緊的,很久很久沒看到這麼多的台灣人啊。
在剛果,外國人不多,倒是中國人為數不少,皆服務於包工程的中國國營企業。與我們工作的兩名年輕翻譯,黎巴嫩人,自小生長於象牙海岸,說著一口流利的法語,受雇於台商,在森林區管理伐木工作。熱帶雨林區,樹林茂密參天,林相豐富,品質好的木材輸出,是剛果重要的收入來源。一批批上等的木材,順著河流到下游,輸出世界各國。
為了我們的到訪,他們專程下山來。朝夕相處中,隱約勾勒出一幅美麗的圖畫。河流上游,蓊蓊鬱鬱,無盡的綠,他們數著永遠數不完的樹木。遠離了塵囂,一抹白雲飄過林梢,天為幕,大地為床,以為天堂接近了。但是,遠離了文明,沒水沒電,日常生活一切回歸原始,晨曦月光來照明,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,不思不想,一天挨一天。
遺世獨立般的過日子,與樹木砍材為伍。幸有網路,一座為他們通往外界的橋梁,點綴山區裡一成不變的生活。黃昏時,劈薪燃起篝火,築立烤肉架,炊煙裊裊,典型的阿拉伯食物Kebab肉串,香味四溢。當大口吃著烤羊肉,觀看滿天星斗時,想起家鄉守候的女孩,頓時把美食的興味吃成一股酸楚來。
他們的家鄉,在遠遠的一方。返鄉路途,就像木材的旅行,輾轉再輾轉,漂流再漂流。成品的木材順河而下,再多日的顛簸運輸,抵東非的港口蒙巴薩,乘坐貨櫃輪出海。
人生,不就是這樣充滿了輾轉與漂流?
從剛果返台後,不多日,他倆被官方請去問話。因為他倆為台灣貿訪團的簽證作保,事態敏感,結果意外地查出其中一人的居留證是偽造。因此,被留置移民局,那幾天,我始終悶悶如團烏雲重壓心頭,直至他們被釋放。
總是,不期然地想起金夏沙、剛果河,然後想起他們。彷彿又來到河岸邊,看著水流緩緩,以為它不識人間悲歡,卻是無聲似有聲,流過歲月,流逝旅人過客的心底。♣
August 28, 2020 at 08:52AM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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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非洲奇緣】 剛果河緩緩地流| 副刊 - 人間福報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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